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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吕氏春秋》 览 卷第十九

更新时间: 作者:吕不韦

卷第十九离俗一曰──世之所不足者,理义也;所有余者,妄苟也。民之情,贵所不足,贱所有余。故布衣人臣之行,洁白清廉中绳,愈穷愈荣。虽死,天下愈高之,所不足也。然而以理义斲削,神农、黄帝,犹有可非,微独舜、汤。飞兔、要褭,古之骏马也,材犹有短。故以绳墨取木,则宫室不成矣。舜让其友石户之农。石户之农曰:「棬棬乎后之为人也,葆力之士也。」以舜之德为未至也,於是乎夫负妻妻携子以入於海,去之终身不反。舜又让其友北人无择。北人无择曰:「异哉后之为人也,居於甽亩之中,而游入於尧之门。不若是而已,又欲以其辱行漫我,我羞之。」而自投於苍领之渊。汤將伐桀,因卞隨而谋\。卞隨辞曰:「非吾事也。」汤曰:「孰可?」卞隨曰:「吾不知也。」汤又因务光而谋\。务光曰:「非吾事也。」汤曰:「孰可?」务光曰:「吾不知也。」汤曰:「伊尹何如?」务光曰:「彊力忍詬,吾不知其他也。」汤遂与伊尹谋\夏伐桀,克之,以让卞隨。卞隨辞曰:「后之伐桀也,谋\乎我,必以我为贼\也。胜桀而让我,必以我为贪也。吾生乎乱世,而无道之人再来詬我,吾不忍数闻也。」乃自投於潁水而死。汤又让於务光曰:「智者谋\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位之?请相吾子。」务光辞曰:「废上,非义也。杀民,非仁也。人犯其难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闻之:「非其义,不受其利;无道之世,不践其土」,况於尊我乎?吾不忍久见也。」乃负石而沈於募水。故如石户之农、北人无择、卞隨、务光者,其视天下若六合之外,人之所不能察;其视富贵也,苟可得已,则必不之赖;高节厉行,独乐其意,而物莫之害;不漫於利,不牵於埶,而羞居浊世;惟此四士者之节。若夫舜、汤,则苞裹覆容,缘不得已而动,因时而为,以爱利为本,以万民为义。譬之若钓者,鱼有小大,饵有宜適,羽有动静。

齐、晋相与战,平阿之余子亡戟得矛,却而去,不自快,谓路之人曰:「亡戟得矛,可以归乎?」路之人曰:「戟亦兵也,矛亦兵也,亡兵得兵,何为不可以归?」去行,心犹不自快,遇高唐之孤叔无孙,当其马前曰:「今者战,亡戟得矛,可以归乎?」叔无孙曰:「矛非戟也,戟非矛也,亡戟得矛,岂亢责也哉?」平阿之余子曰:「嘻!还反战,趋尚及之。」遂战而死。叔无孙曰:「吾闻之:君子济人於患,必离其难。」疾驱而从之,亦死而不反。令此將眾,亦必不北矣;令此处人主之旁,亦必死义矣。今死矣而无大功,其任小故也。任小者,不知大也。今焉知天下之无平阿余子与叔无孙也?故人主之欲得廉士者,不可不务求。

齐庄公之时,有士曰宾卑聚,梦有壮子,白縞之冠,丹绩之缨,东布之衣,新素履,墨剑室,从而叱之,唾其面,惕然而寤,徒梦也。终夜坐不自快。明日召其友而告之曰:「吾少好勇,年六十而无所挫辱。今夜辱,吾將索其形,期得之则可,不得將死之。」每朝与其友俱立乎衢,三日不得,却而自歿。谓此当务则未也。虽然,其心之不辱也,有可以加乎。高义二曰──君子之自行也,动必缘义,行必诚\义,俗虽谓之穷,通也;行不诚\义,动不缘义,俗虽谓之通,穷也;然则君子之穷通,有异乎俗者也。故当功以受赏,当罪以受罚。赏不当,虽与之必辞;罚诚\当,虽赦之不外。度之於国必利,长久长久之於主必宜,內反於心不惭然后动。

孔子见齐景公,景公致廩丘以为养,孔子辞不受,入谓弟子曰:「吾闻君子当功以受禄。今说景公,景公未之行而赐之廩丘,其不知丘亦甚矣。」令弟子趣驾,辞而行。孔子布衣也,官在鲁司寇,万乘难与比行,三王之佐不显焉,取舍不苟也夫!

子墨子游公上过於越。公上过语墨子之义,越王说之,谓公上过曰:「子之师苟肯至越,请以故吴之地,阴江之浦,书社三百,以封夫子。」公上过往復於子墨子。子墨子曰:「子之观越王也,能听吾言、用吾道乎?」公上过曰:「殆未能也。」墨子曰:「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,虽子亦不知翟之意。若越王听吾言、用吾道,翟度身而衣,量腹而食,比於宾萌,未敢求仕。越王不听吾言、不用吾道,虽全越以与我,吾无所用之。越王不听吾言、不用吾道,而受其国,是以义翟也,义翟何必越,虽於中国亦可。」凡人不可不熟论。秦之野人,以小利之故,弟兄相狱,亲戚相忍;今可得其国,恐亏其义而辞之,可谓能守行矣;其与秦之野人相去亦远矣。荆人与吴人將战,荆师寡,吴师眾,荆將军子囊曰:「我与吴人战,必败。败王师,辱王名,亏壤土,忠臣不忍为也。」不復於王而遁。至於郊,使人復於王曰:「臣请死。」王曰:「將军之遁也,以其为利也。今诚\利,將军何死?」子囊曰:「遁者无罪,则后世之为王將者,皆依不利之名而效臣遁。若是则荆国终为天下挠。」遂伏剑而死。王曰:「请成將军之义。」乃为之桐棺三寸,加斧鑕其上。人主之患,存而不知所以存,亡而不知所以亡,此存亡之所以数至也。郼、岐之广也,万国之顺也,从此生矣。荆之为四十二世矣,尝有干谿、白公之乱矣,尝有郑襄、州侯之避矣,而今犹为万乘之大国,其时有臣如子囊与?子囊之节,非独厉一世之人臣也。

荆昭王之时,有士焉,曰石渚。其为人也,公直无私,王使为政廷。有杀人者,石渚追之,则其父也。还车而返,立於廷曰:「杀人者,仆之父也。以父行法,不忍;阿有罪,废国法,不可。失法伏罪,人臣之义也。」於是乎伏斧鑕,请死於王。王曰:「追而不及,岂必伏罪哉?子復事矣。」石渚辞曰:「不私其亲,不可谓孝子。事君枉法,不可谓忠臣。君令赦之,上之惠也。不敢废法,臣之行也。」

不去斧鑕,歿头乎王廷。正法枉必死,父犯法而不忍,王赦之而不肯,石渚之为人臣也,可谓忠且孝矣。上德三曰──为天下及国,莫如以德,莫如行义。以德以义,不赏而民劝,不罚而邪止,此神农、黄帝之政也。以德以义,则四海之大,江河之水,不能亢矣;太华之高,会稽之险,不能障矣;闔庐之教,孙、吴之兵,不能当矣。故古之王者,德回乎天地,澹乎四海,东西南北,极日月之所烛,天覆地载,爱恶不臧,虚素以公,小民皆之其之敌而不知其所以然,此之谓顺天;教变容改俗而莫得其所受之,此之谓顺情。故古之人,身隱而功著,形息而名彰,说通而化奋,利行乎天下而民不识,岂必以严罚厚赏哉?严罚厚赏,此衰世之政也。

三苗不服,禹请攻之。舜曰:「以德可也。」行德三年,而三苗服。孔子闻之曰:「通乎德之情,则孟门、太行不为险矣。故曰德之速,疾乎以邮传命。」周明堂,金在其后,有以见先德后武也。舜其犹此乎?其臧武通於周矣。

晋献公为丽姬远太子。太子申生居曲沃,公子重耳居蒲,公子夷吾居屈。丽姬谓太子曰:「往昔君梦见姜氏。」太子祠而膳於公,丽姬易之。公將尝膳,姬曰:「所由远,请使人尝之。」尝人人死,食狗狗死,故诛太子。太子不肯自释,曰:「君非丽姬,居不安,食不甘。」遂以剑死。公子夷吾自屈奔梁。公子重耳自蒲奔翟。去翟过卫,卫文公无礼焉。过五鹿如齐,齐桓公死。去齐之曹,曹共公视其駢胁,使袒而捕池鱼。去曹过宋,宋襄公加礼焉。之郑,郑文公不敬,被瞻諫曰:「臣闻贤主不穷穷。今晋公子之从者,皆贤者也。君不礼也,不如杀之。」郑君不听。去郑之荆,荆成王慢焉。去荆之秦,秦繆公入之。晋既定,兴师攻郑,求被瞻。被瞻谓郑君曰:「不若以臣与之。」郑君曰:「此孤之过也。」被瞻曰:「杀臣以免国,臣愿之。」被瞻入晋军,文公將烹之。被瞻据鑊而呼曰:「三军之士皆听瞻也,自今以来,无有忠於其君,忠於其君者將烹。」文公谢焉,罢师,归之於郑。且被瞻忠於其君、而君免於晋患也,行义於郑、而见说於文公也,故义之为利博矣。

墨者鉅子孟胜,善荆之阳城君。阳城君令守於国,毁璜以为符,约曰:「符合听之」。荆王薨,群臣攻吴起,兵於丧所,阳城君与焉,荆罪之。阳城君走,荆收其国。孟胜曰:「受人之国,与之有符。

今不见符,而力不能禁,不能死,不可。」其弟子徐弱諫孟胜曰:「死而有益阳城君,死之可矣。无益也,而绝墨者於世,不可。」孟胜曰:「不然。吾於阳城君也,非师则友也,非友则臣也。不死,自今以来,求严师必不於墨者矣,求贤友必不於墨者矣,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。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。我將属鉅子於宋之田襄子。田襄子贤者也,何患墨者之绝世也?」徐弱曰:「若夫子之言,弱请先死以除路。」还歿头前於。孟胜因使二人传鉅子於田襄子。孟胜死,弟子死之者百八十。三人以致令於田襄子,欲反死孟胜於荆,田襄子止之曰:「孟子已传鉅子於我矣,当听。」遂反死之。墨者以为不听鉅子不察。严罚厚赏,不足以致此。今世之言治,多以严罚厚赏,此上世之若客也。

用民四曰──凡用民,太上以义,其次以赏罚。其义则不足死,赏罚则不足去就,若是而能用其民者,古今无有。民无常用也,无常不用也,唯得其道为可。

闔庐之用兵也不过三万,吴起之用兵也不过五万。万乘之国,其为三万五万尚多。今外之则不可以拒敌,內之则不可以守国,其民非不可用也,不得所以用之也。不得所以用之,国虽大,势虽便,卒无眾,何益?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,其民不为用也。用民之论,不可不熟。

剑不徒断,车不自行,或使之也。夫种麦而得麦,种稷而得稷,人不怪也。用民亦有种,不审其种,而祈民之用,惑莫大焉。

当禹之时,天下万国,至於汤而三千余国,今无存者矣,皆不能用其民也。民之不用,赏罚不充也。汤、武因夏、商之民也,得所以用之也。管、商亦因齐、秦之民也,得所以用之也。民之用也有故,得其故,民无所不用。用民有纪有纲,壹引其纪,万目皆起,壹引其纲,万目皆张。为民纪纲者何也?欲也恶也。何欲何恶?欲荣利,恶辱害。辱害所以为罚充也,荣利所以为赏实也。赏罚皆有充实,则民无不用矣。闔庐试其民於五湖,剑皆加於肩,地流血几不可止;句践试其民於寑宫,民爭入水火,死者千余矣,遽击金而却之;赏罚有充也。莫邪不为勇者兴惧者变,勇者以工,惧者以拙,能与不能也。

夙沙之民,自攻其君,而归神农。密须之民,自缚其主,而与文王。汤、武非徒能用其民也,又能用非己之民。能用非己之民,国虽小,卒虽少,功名犹可立。古昔多由布衣定一世者矣,皆能用非其有也。用非其有之心,不可察之本。三代之道无二,以信为管。

宋人有取道者,其马不进,倒而投之鸂水。又復取道,其马不进,又倒而投之鸂水。如此者三。虽造父之所以威马,不过此矣。不得造父之道,而徒得其威,无益於御。人主之不肖者,有似於此。不得其道,而徒多其威。威愈多,民愈不用。亡国之主,多以多威使其民矣。故威不可无有,而不足专恃。譬之若盐之於味,凡盐之用,有所託也,不適则败託而不可食。威亦然,必有所託,然后可行。恶乎託?託於爱利。爱利之心諭,威乃可行。威太甚则爱利之心息,爱利之心息而徒疾行威,身必咎矣,此殷、夏之所以绝也。君,利势也,次官也。处次官,执利势,不可而不察於此。夫不禁而禁者,其唯深见此论邪。

適威五曰──先王之使其民,若御良马,轻任新节,欲走不得,故致千里。善用其民者亦然。民日夜祈用而不可得,苟得为上用,民之走之也,若决积水於千仞之谿,其谁能当之?周书曰:「民善之则畜也,不善则讎也。」有讎而眾,不若无有。厉王,天子也,有讎而眾,故流于彘,祸及子孙,微召公虎而绝无后嗣。今世之人主,多欲眾之,而不知善,此多其讎也。不善则不有。有必缘其心爱之谓也,有其形不可谓有之。舜布衣而有天下。桀,天子也,而不得息,由此生矣。有无之论,不可不熟。汤、武通於此论,故功名立。古之君民者,仁义以治之,爱利以安之,忠信以导之,务除其灾,思致其福。故民之於上也,若璽之於涂也,抑之以方则方,抑之以圜则圜;若五种之於地也,必应其类,而蕃息於百倍;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。身已终矣,而后世化之如神,其人事审也。

魏武侯之居中山也,问於李克曰:「吴之所以亡者何也?」李克对曰:「骤战而骤胜。」武侯曰:「骤战而骤胜,国家之福也。其独以亡,何故?」对曰:「骤战则民罢,骤胜则主骄。以骄主使罢民,然而国不亡者,天下少矣。骄则恣,恣则极物;罢则怨,怨则极虑。上下俱极,吴之亡犹晚,此夫差之所以自歿於干隧也。」东野稷以御见庄公,进退中绳,左右旋中规。庄公曰:「善」,以为造父不过也,使之鉤百而少及焉。顏闔入见。庄公曰:「子遇东野稷乎?」对曰:「然。臣遇之。其马必败。」庄公曰:「將何败?」少顷,东野之马败而至。庄公召顏闔而问之曰:「子何以知其败也?」顏闔对曰:

「夫进退中绳,左右旋中规,造父之御,无以过焉。乡臣遇之,犹求其马,臣是以知其败也。」故乱国之使其民,不论人之性,不反人之情,烦为教而过不识,数为令而非不从,巨为危而罪不敢,重为任而罚不胜。民进则欲其赏,退则畏其罪。知其能力之不足也,则以为继矣。以为继知,则上又从而罪之,是以罪召罪,上下之相讎也,由是起矣。故礼烦则不庄,业烦则无功,令苛则不听,禁多则不行。桀、紂之禁,不可胜数,故民因而身为戮,极也,不能用威適。子阳极也好严,有过而折弓者,恐必死,遂应猘狗而弒子阳,极也。周鼎有窃,曲状甚长,上下皆曲,以见极之败也。

为欲六曰──使民无欲,上虽贤犹不能用。夫无欲者,其视为天子也与为舆隶同,其视有天下也与无立锥之地同,其视为彭祖也与为殤子同。天子至贵也,天下至富也,彭祖至寿也,诚\无欲则是三者不足以劝。舆隶至贱也,无立锥之地至贫也,殤子至夭也,诚\无欲则是三者不足以禁。会有一欲,则北至大夏,南至北户,西至三危,东至扶木,不敢乱矣;犯白刃,冒流矢,趣水火,不敢却也;晨寤兴,务耕疾庸,(木异)为烦辱,不敢休矣。故人之欲多者,其可得用亦多;人之欲少者,其得用亦少;无欲者,不可得用也。人之欲虽多,而上无以令之,人虽得其欲,人犹不可用也。令人得欲之道,不可不审矣。

善为上者,能令人得欲无穷,故人之可得用亦无穷也。蛮夷反舌殊俗异习之国,其衣服冠带,宫室居处,舟车器械,声色滋味皆异,其为欲使一也。三王不能革,不能革而功成者,顺其天也;桀、紂不能离,不能离而国亡者,逆其天也。逆而不知其逆也,湛於俗也。久湛而不去则若性。性异非性,不可不熟。不闻道者,何以去非性哉?无以去非性,则欲未尝正矣。欲不正,以治身则夭,以治国则亡。故古之圣王,审顺其天而以行欲,则民无不令矣,功无不立矣。圣王执一,四夷皆至者,其此之谓也。

执一者至贵也。至贵者无敌。圣王託於无敌,故民命敌焉。群狗相与居,皆静无爭,投以炙鸡,则相与爭矣,或折其骨,或绝其筋,爭术存也。爭术存因爭,不爭之术存因不爭。取爭之术而相与爭,万国无一。

凡治国令其民爭行义也,乱国令其民爭为不义也;彊国令其民爭乐用也,弱国令其民爭竞不用也。夫爭行义乐用与爭为不义竞不用,此其为祸福也,天不能覆,地不能载。晋文公伐原,与士期七日,七日而原不下,命去之。谋\士言曰:「原將下矣。」师吏请待之。公曰:「信,国之宝也。得原失宝,吾不为也。」遂去之。明年復伐之,与士期必得原然后反,原人闻之乃下。卫人闻之,以文公之信为至矣,乃归文公。故曰「攻原得卫」者,此之谓也。文公非不欲得原也,以不信得原,不若勿得也,必诚\信以得之,归之者非独卫也。文公可谓知求欲矣。贵信七曰──凡人主必信。信而又信,谁人不亲?故周书曰:「允哉允哉!」

以言非信则百事不满也,故信之为功大矣。信立则虚言可以赏矣。虚言可以赏,则六合之內皆为己府矣。信之所及,尽制之矣。制之而不用,人之有也;制之而用之,己之有也。己有之,则天地之物毕为用矣。人主有见此论者,其王不久矣;人臣有知此论者,可以为王者佐矣。

天行不信,不能成岁;地行不信,草木不大。春之德风,风不信,其华不盛,华不盛则果实不生;夏之德暑,暑不信,其土不肥,土不肥则长遂不精;秋之德雨,雨不信,其谷不坚,谷不坚则五种不成;冬之德寒,寒不信,其地不刚,地不刚则冻闭不开。天地之大,四时之化,而犹不能以不信成物,又况乎人事?君臣不信,则百姓誹谤,社稷不寧;处官不信,则少不畏长,贵贱相轻;赏罚不信,则民易犯法,不可使令;交友不信,则离散郁怨,不能相亲;百工不信,则器械苦偽,丹漆染色不贞。夫可与为始,可与为终,可与尊通,可与卑穷者,其唯信乎!信而又信,重袭於身,乃通於天。以此治人,则膏雨甘露降矣,寒暑四时当矣。

齐桓公伐鲁,鲁人不敢轻战,去鲁国五十里而封之,鲁请比关內侯以听,桓公许之。曹翽谓鲁庄公曰:「君寧死而又死乎?其寧生而又生乎?」庄公曰:「何谓也?」曹翽曰:「听臣之言,国必广大,身必安乐,是生而又生也。不听臣之言,国必灭亡,身必危辱,是死而又死也。」庄公曰:「请从。」於是明日將盟,庄公与曹翽皆怀剑至於坛上。庄公左搏桓公,右抽剑以自承,曰:「鲁国去境数百里,今去境五十里,亦无生矣。钧其死也,戮於君前。」管仲、鲍叔进,曹翽按剑当两陛之间曰:「且二君將改图,毋或进者。」庄公曰:「封於汶则可,不则请死。」管仲曰:「以地卫君,非以君卫地,君其许之。」乃遂封於汶南,与之盟。归而欲勿予。管仲曰:「不可。人特劫君而不盟,君不知,不可谓智;临难而不能勿听,不可谓勇;许之而不予,不可谓信。不智不勇不信,有此三者,不可以立功名。予之,虽亡地亦得信。以四百里之地见信於天下,君犹得也。」庄公,仇也;曹翽,贼\也。信於仇贼\,又况於非仇贼\者乎?夫九合之而合,壹匡之而听,从此生矣。管仲可谓能因物矣。以辱为荣,以穷为通,虽失乎前,可谓后得之矣。物固不可全也。

举难八曰──以全举人固难,物之情也。人伤尧以不慈之名,舜以卑父之号,禹以贪位之意,汤、武以放弒之谋\,五伯以侵夺之事。由此观之,物岂可全哉?故君子责人则以人,自责则以义。责人以人则易足,易足则得人;自责以义则难为非,难为非则行饰;故任天地而有余。不肖者则不然,责人则以义,自责则以人。责人以义则难瞻,难瞻则失亲;自责以人则易为,易为则行苟;故天下之大而不容也,身取危、国取亡焉,此桀、紂、幽、厉之行也。尺之木必有节目,寸之玉必有瑕瓋。先王知物之不可全也,故择物而贵取一也。

季孙氏劫公家。孔子欲諭术则见外,於是受养而便说,鲁国以訾。孔子曰:「龙食乎清而游乎清,螭食乎清而游乎浊,鱼食乎浊而游乎浊。今丘上不及龙,下不若鱼,丘其螭邪。」夫欲立功者,岂得中绳哉?救溺者濡,追逃者趋。

魏文侯弟曰季成,友曰翟璜。文侯欲相之而未能决,以问李克。

李克对曰:「君欲置相,则问乐腾与王孙苟端孰贤?」文侯曰:「善。」以王孙苟端为不肖,翟璜进之;以乐腾为贤,季成进之;故相季成。凡听於主,言人不可不慎。季成,弟也,翟璜,友也,而犹不能知,何由知乐腾与王孙苟端哉?疏贱者知,亲习者不知,理无自然。自然而断相过,李克之对文侯也亦过。虽皆过,譬之若金之与木,金虽柔犹坚於木。

孟尝君问於白圭曰:「魏文侯名过桓公,而功不及五伯,何也?

」白圭对曰:「文侯师子夏,友田子方,敬段干木,此名之所以过桓公也。卜相曰「成与璜孰可」?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。相也者,百官之长也。择者欲其博也。今择而不去二人,与用其讎亦远矣。且师友也者,公可也;戚爱也者,私安也。以私胜公,衰国之政也。然而名号显荣者,三士羽之也。」

宁戚欲干齐桓公,穷困无以自进,於是为商旅將任车以至齐,暮宿於郭门之外。桓公郊迎客,夜开门,辟任车,爝火甚盛,从者甚眾。宁戚饭牛居车下,望桓公而悲,击牛角疾歌。桓公闻之,抚其仆之手曰:「异哉!之歌者非常人也。」命后车载之。桓公反,至,从者以请。桓公赐之衣冠,將见之。宁戚见,说桓公以治境內。明日復见,说桓公以为天下。桓公大说,將任之。群臣爭之曰:「客,卫人也。卫之去齐不远,君不若使人问之,而固贤者也,用之未晚也。」桓公曰:「不然。问之,患其有小恶,以人之小恶,亡人之大美,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已。」凡听必有以矣。今听而不復问,合其所以也。且人固难全,权而用其长者。当举也,桓公得之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