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西夏书事》 卷十一
天圣六年夏五月,德明使子元昊攻回鹘,取甘州。 初,德明降,真宗录其誓表,令渭州遣人赍至西凉府,晓谕诸蕃部及甘、沙首领。于是诸州虽与德明抗,使介犹相往来。及德明数侵回鹘,其可汗夜落隔益遣使贡方物,结援中朝。德明知其故,遣元昊将兵突至甘州,袭破之夜落隔归顺王仓卒出奔,元昊置兵戍其地而还。
按:甘州东据黄河,西阻弱水,南跨青海,北控居延,绵亘数千里。通西域,扼羌瞿,水草丰美,畜牧孳息。汉窦融尝谓:河西殷富,带河为固,张掖属国,精兵万骑。一旦缓急,杜绝河津,足以自守,岂非以山川扼塞负隅易固哉!晋张氏世有其地,并于苻坚后,张掖为沮渠蒙逊所都。唐嗣圣中,甘州积谷至四十万斛,瓜、沙以西,皆仰其饣军。贞元后,吐蕃据之,遂以富强。今德明得之,恃其形势,制驭西蕃,灵、夏之右臂成矣。
遂立元昊为太子。 德明三子:长元昊,卫慕氏生;次成遇,咩米氏生;幼成嵬,讹藏屈怀氏生。元昊性雄毅,多大略,好衣长袖绯衣,冠黑冠,佩弓、矢。每出乘马,令从卫步卒张青盖,以二旗前导,百余蕃骑自随。十余岁时,见德明以马榷易汉物,不如意辄斩使者,尝谏曰:“吾戎人,本从事鞍马,今以易不急之物已非策,又从而杀之,则人谁肯为我用乎?”德明奇之。及长,圆面高准,身长五尺余,通兵法,精《野战歌》及《太乙金鉴诀》。遇战斗,谋勇为诸将先。数劝德明勿臣宋,且曰:“吾部落实繁,财用不足,苟失众何以守邦?不若以所得俸赐招养蕃族,习练弓矢,小则四行征讨,大则侵夺封疆,上下丰盈,于计为得。”德明曰:“吾久用兵,疲矣。吾族三十年衣锦绮,此宋恩也,不可负。”元昊曰:“衣毛皮,事畜牧,蕃性所便,英雄之生,当霸王耳,何锦绮为!”至是,德明以元昊气识英迈,诸蕃耆服,遂册为太子。
按:僭国立子,无故可不书。此何以书?恶称太子也。太子非侯国所敢称,元昊枭雄,德明先以帝制待之,他日之称帝决矣。
立卫慕氏为后。 卫慕氏,银、夏大族。德明既立元昊为太子,立卫慕氏为后以显之。
秋九月,契丹使贺生辰。
使人吴克勤应对娴雅,德明待之有加礼。
天圣七年春二月,德明为元昊请婚契丹。
元昊先娶于母族卫慕氏。至是,德明欲结好契丹,遣使请婚,契丹主许之。
夏五月,观察使阿遇子内奔,阿遇掠麟州。
遇子与父不合,挈从人投麟州,阿遇索之不得,以部众入州境,大掠民户,约还子乃归所掳。
秋九月,麟州将张来索俘户,还之。
麟州以阿遇侵掠不已,纵其子还,及索所掳,阿遇负约不遣。安抚使令牙将张诘问,阿遇辞穷,留共食,以佩刀贯大脔淡,引吻就刀食,阿遇复弦弓张镞指腹而彀,神色不动,阿遇掷弓抚其背曰:“真男儿也!”翌日,与纵猎,双兔起马前,发矢连毙之,阿遇惊服,遗马、驼,悉归所掳如约。
天圣八年春三月,回鹘瓜州王请降,德明纳之。
瓜州回鹘乃沙州分部,其王贤顺见德明势日炽,率属请降。
秋九月,火星入南斗。
西州谣言:“火星入南斗,天子下堂走。”德明出居贺兰山禳之。
冬十二月,德明献马求经。 德明献马七十匹,乞赐佛经一藏,仁宗从之。并以祀圜丘大赦,加赐德明功臣号。
天圣九年夏六月,契丹使至兴州告哀。
契丹圣宗崩也。
冬十月,遣使如契丹奠慰。 德明先遣使奉慰,继使银州都押牙贺惟贵奠慰。 十二月,契丹以兴平公主归元昊。
公主,契丹宗室女。时兴宗新立,封元昊为驸马都尉,爵夏国公,遣兵卫公主至兴州。元昊以数万骑托言亲迎,留屯府州境。知州折惟忠率麾下备御,戒士卒忽妄动。一夕风霾,有数诞马突走惟忠营,众惊报,惟忠卧不起,徐命擒获之。元昊知不可动,乃退。
明道元年春正月,荧惑犯东井。
犯井东北星。
夏五月,德明封夏王。
德明称臣三十年,频窥边境,中国约束之,即引还。贡献之使,岁时不绝。仁宗以其恭顺,遣使持册封夏王,车服旌旗降天子一等,又加食邑千户。德明寻上表谢。
按:此夏王锡号之始,必中国封之,其名乃正。
秋七月,镇星犯鬼。
犯东南星,时大风扬尘拔木。德明心恶之。既,祝曰:“凉州其当之乎?”
九月,取凉州。
自回鹘取凉州,德明常谋恢复,是时,惧朝廷令六谷诸酋赴援,先遣蕃部侵环庆,走马承直李德以闻,仁宗命延路移文戒约之,使人未至兴、灵,德明已命元昊将兵攻凉州,回鹘势孤不能拒,遂拔其城。
按:西凉南界横山,西通西域,东距河西,土宜三种,善水草,所谓凉州畜牧甲天下者也。昔汉人取之,号为断匈奴右臂。德明立国兴、灵,不得西凉,则酒泉、敦煌诸郡势不能通,故其毕世经营,精神全注于此。但继迁取西凉而难作,德明复西凉而身亡,岂岁星在越,时果不利耶?抑天道恶盈,不使贪心得厌也!
冬十月,夏王赵德明卒。
年五十一。遣使入京告哀,仁宗辍朝三日,同皇太后乘舆至幕殿,服素服,为德明举哀。赠太师、尚书令兼中书令,以开封府判官度支员外郎朱昌符为祭奠使,六宅副使内侍省押班冯仁俊副之,赐赙布三百匹、绢七百匹,副以上酝、米、羊、面。将葬,赐物称是,皇太后所赐亦如之。
按:《礼》诸侯曰薨,大夫曰卒。德明既书“夏王”,不书“薨”,书“卒”,不予其王也。盖德明受爵天朝,迹其称帝国中,侵掠边境,意中岂复有天子乎?昔周室东迁,诸侯放恣,夫子作《春秋》,外诸侯皆书卒,盖变文斥之也。后夏主书“卒”,仿此。
论曰:德明当西凉大创之后,诸戎叛涣之初,若犹执前修,苟循覆辙,河南讨击之师不崇朝而集矣。于是表守遗言,誓修职贡,朝聘之使,往来如家。牛羊、缯帛,彼此各受其利,使塞垣之下有耕无战逾三十年,殆所谓识时务者耶。迨俸赐既赡,兵力亦完,然后东战契丹,南扼苍耳,北城怀远,西拔甘、凉,粟支数年,地拓千里,夏国之业,实基于此。元昊虽雄,非藉德明燕翼,其遂夜郎自大乎?呜呼!虽曰偏据,亦云伟矣。
葬于嘉陵。
在贺兰山。元昊称帝后追号。
子元昊嗣。十一月,授定难军节度使、西平王。
元昊时年二十九。仁宗命工部郎中杨告为旌节官告使,礼宾副使朱允中副之,授元昊特进、检校太师兼侍中、定难节度、夏银绥宥静等州观察处置押蕃落使、西平王。告等至兴州,元昊迁延不出迎,及见使者,犹遥立不动,屡促之乃受诏,拜起,顾左右曰:“先王大错,有如此国,而犹臣拜于人耶!”既而享告等于廷,设席欲自尊,告婉折以礼,始以客位让。然东屋后有千百人段砺声,告知有异志,不敢诘也。
改姓“嵬名”氏,称“吾祖”。
元昊既袭封,衣白窄衫,毡冠红里,冠顶上独垂红结绶,表异蕃众。复以李、赵赐姓不足重,自号“嵬名”氏,称“吾祖”。吾祖,华言可汗也。于是属族悉改“嵬名”,蕃部尊荣之,疏族不与焉。 按:自古僭号之主改姓者二:一刘勃勃,嫌其祖从母姓,改赫连氏;一北魏孝文,取拓跋为土之义,改元氏。元昊其有所取耶,抑有所嫌也?夫袭封伊始,即改赐姓,他时叛逆,已兆于此。 使如契丹,贺应圣节。 应圣节,法天皇太后生辰也。 十二月,契丹赐册为夏国王。
元昊告哀契丹。契丹主宗真以婚好之谊,遣宣徽南院使朔方节度萧从顺、潘州观察使郑文囿持册封元吴夏国王,赐良马三十匹,精甲二具。
明道二年,元昊改元“显道”。
元昊招纳亡命,申明号令,以兵法部勒诸蕃族。每出兵必率部长与猎,有获则下马环坐而食,割鲜佐饮,各问所见,择取其长。因避父讳,改中国“明道”元为“显道”,称于国中。
按:此西夏改元之始。嫌名不讳,二名不偏讳,故临文无忌焉。况正朔之颁,大典攸系,元昊以父二名而辄改之,僭端见矣,故以“改元”直书。
春正月,贡于契丹。
夏使回,沿路私市金铁,契丹主下令禁之。 三月,下秃发令。 元昊欲革银、夏旧俗,先自秃其发,然后下令国中,使属蕃遵此,三日不从,许众共杀之。于是民争秃其发,耳垂重环以异之。 夏四月,中国使赐太后遗物。 章献皇太后崩,仁宗使供备库副使李用和持赐遗留。
五月,升兴州为兴庆府,遂立官制。
元昊自先世并吞西土三十余年,聚中国所赐资财无算,外倚契丹为援,异谋日甚。升兴州为府,改名“兴庆”,广宫城,营殿宇,其名号悉仿中国所传故事。羌俗,以帐族盛大者为长官,亦止有蕃落使、防御使、都押牙、指挥使之职。至是,始立文武班:曰中书,曰枢密,曰三司,曰御史台,曰开封府,曰翊卫司,曰官计司,曰受纳司,曰农田司,曰群牧司,曰飞龙苑,曰磨勘司,曰文思院。其制多与宋同。
自中书、枢密、宰相、御史大夫、侍中、太尉以下,命蕃、汉人分为之。而其专授蕃职有宁令,有谟宁令,有丁卢,有丁弩,有素赍,有祖儒,有吕则,有枢铭,皆以藩号名之。
按:书西夏职官始此。
别服式。 文资则幞头、靴笏、紫衣;武职则冠金帖起云缕冠,绯衣、金涂银黑束带,垂蹀躞,穿靴,或金帖纸冠、间起云银帖纸冠,余皆秃发,衣紫旋衤阑,下垂束带,佩解结椎、短刀、弓矢,马乘鲵皮鞍,垂红缨,打跨钹拂;便服则紫皂地绣盘球子花旋衤阑,束带;民庶则衣青绿,以别贵贱。
按:书西夏服式始此。
秋七月,遣将苏奴儿攻西蕃牦牛城,被执。 吐蕃与夏州数构兵,角厮罗恐为所并,屡使人至秦州求内属,仁宗诏授宁远大将军、爱州团练使,旋进保顺军节度观察留后。元昊恶其强,遣令公苏奴儿将兵二万五千攻牦牛城,城中兵迎战,奴儿败,被执。
九月,复攻牦牛城。冬十月,破之,屠其民。
元昊闻奴儿败,自率兵赴援,复攻耗牛,经月不下,遣人诈约和,阴以兵蹑其后,俟城开,入据之,大杀居民无遗。
景元年、元昊开运元年春正月,改元。 元昊虽仍贡奉,然车服仪卫悉拟帝制。至是,策士杨守素上言:“王者神武立功,德威御众,要必建元表岁,以示维新。国家累世经营,规模宏远,犹遵中国旧号,岂足彪炳皇猷,昭示区宇。”元昊乃下谕改显道三年为开运元年,大赦国中。
填星犯舆鬼。
占者云:大臣有变。元昊大肆杀戮。
二月,以兵攻府州。
初,元昊于沿边山险之地三百余处,修筑堡寨,欲以收集老弱,并驱壮健为入冠计,边将领兵驱逐,元昊遂激怒蕃众,侵掠府州境而还。
按:此元昊用兵中国之始。 夏五月,复攻府州。
仁宗诏并、代州部置司各严兵备。 秋七月,掠环、庆。
庆州西七十里为马岭寨,寨北十余里有蕃部杀牛族,领族帐二千余户,负险自固,向不附中国。元昊令为前驱,掠环、庆州境,杀戮居人,朝廷下诏约束,不听。
筑白豹城及后桥堡,遂犯庆州,执都监齐宗矩。
白豹东接金汤,北邻叶市,与后桥诸寨侵入汉界百余里,阻绝延、庆二州经过道路。元昊先修白豹,已,复增筑后桥小堡,庆州柔远寨蕃部巡检嵬逋发兵攻破之。元昊声言复仇,直犯庆州。缘边都巡检杨遵、柔远寨监押卢训,以骑七百战于龙马岭,不胜。环庆路都监齐宗矩、走马承受赵德宣、宁州都监王文赴援,次节义峰,元昊伏兵以待。通事蕃官侦以告,宗矩不听,过濠迎战,元昊发伏执宗矩归。久之,始放还。
九月,有星如太白出东井。 色黄赤,有尾迹,向东,没,光照地。 冬十月,杀逆臣山喜,弑母卫慕氏。
元吴嗣立,遵卫慕氏为皇太后。其族人山喜谋杀元昊,事觉,元昊沉山喜族于河,进鸩弑卫慕氏,遣使入告哀。仁宗以内殿崇班、ト门祗候王中庸为致祭使,兵部员外郎兼起居舍人郭劝为吊赠兼起复官告使,授元昊镇军大将军、金吾卫上将军,员外置同正员。元昊赠遗劝等百万,劝悉不受。既而,元昊复立讹藏屈怀氏为“兀泥”。兀泥者,华言太后也。《周礼》曰:“子弑父,凡在官者杀无赦。”当是时,元昊有覆载不容之罪,使宋室有人,则当穷治其恶,正其弑逆之罪。《春秋》之法:许世子以不尝药而书弑,况鸩其母乎?前寇边不闻有伐叛之师,此弑母不闻有讨罪之举,则是上无天子,下无方伯,人类变为禽兽矣,噫!
按:山喜谋逆,沉之宜也。不书诛而书“杀”,元昊身为逆臣,不以讨逆之词予之也。至卫慕氏是其生母,乃迁怒鸩之,忍心害理何如乎?《宋史》不书,兹揭书“弑”,以正其罪。
十一月,子宁令哥生。 元昊第五娶野利氏出。元昊见其貌类己,特爱之。
按:元昊为子弑母,而弑父之子接踵而生,天道好还,何其速也。
十二月,献马求经。
元昊阴鸷,峻诛杀,然好浮屠学。遣使献马五十匹,求佛经一藏,仁宗特赐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