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梼杌萃编》 第九回
王梦笙、章池客两人坐了轿子,同到叶公馆。那南昌府亨太尊已先来了,见了叶勉湖问其所以,原来这上一天,十月朝街上出会,艳香刚在人家唱堂戏坐轿子回来,没有卸妆,就同着他师傅的小婆媳妇,还有邻居家的一位姑娘,一齐走到街上看会,被一位警察局的副委看见,他说不应扮着女子,夹在妇女淘里,有伤风化申斥几句。这艳香是向来在抚台、藩台、衙门上房里,穿房入户,同大人、少爷、太太、小姐们平吃平坐惯了的,他哪里把这种磕头虫的小老爷,放在眼里,听他申斥就顶撞了两句,这位老爷也是个少年初出山的,在官场阅历还浅,那腔子里还有点热血未曾化凉,登时大怒,就吩咐巡兵把他带到局里。这副委穿了公服,坐上公堂,叫带过这戏子来,艳香到这时候也就只得跪下,问了几句,这艳香还仗着势同他辩驳回嘴,弄得这副委下不来台,就喝声拉下去打。那巡兵把他拉下,还是穿着女妆,就褪了裤子,露出那曾经供奉过各位贵官富商的香臂。这时候,幸亏那正委听见信赶了回来,见这副委正在堂上,不能上去拉他,一面叫家人请他下来说:“总办,有要话吩咐。”一面叫人拦行刑的巡兵说:“先放他起来,停会再打。”可怜那嫩皮肤上,都已经吃了十几片的毛竹笋了。
这副委下来,那正委连忙抱怨道:“这个人你怎打得,他是抚台、藩台各位大人都赏识的,你打了他,不但你的功名保不住,连我还要被你带累呢。”正在说着,只见他家人拿了一封信,说是府里飞马送来的,这正委连忙拆开一看说道:“如何,府里已竟来要人了,我同你一起送了去罢。”那副委到这时候,那腔子里未曾化尽的一点热血,也吓得渐渐的有些凉意,只得跟着他上府。到了官所,等了一会说声“请”,两位进去见了首府,这亨太尊就向着那副委说道:“做官的办事总要审量审量,万万不可莽撞。这警察本是新政,处处要学着点外国的法子,本不该轻易用刑的,你不看见前回有位城上的御史,因为滥刑被参的么?你初出来做官,怎么这样任性?”一面又向着正委说道:“老兄是这分局的正委应该常常在局,怎么自己走开,以致这副委闹出事来,万一上头查问起来,我兄弟可担待不下。”这正委连忙说道:“总要求大人栽培宽恕。”两人听了几句申斥,退了出来。这正委又埋怨了副委几句,副委也不敢回言。 还是那艳香被副委拿到局里的时候,那跟包的连忙到叶大人公馆送信,叶大人连忙写信到府里,派人去要的都是专马飞速,比那跑奏折的还要快些,那亨太尊就拿轿子把艳香送到叶公馆,艳香下了轿,走进上房,就扑到叶大人怀里呜呜咽咽的痛哭说道:“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,我老子哥哥不多年前头,还在衙门里做销谷师爷,不幸我老子哥哥死了,被人家骗了出来卖在班子里唱戏。今儿还要丢这个脸,要望大人救我出这个火坑,我也不做这个行当了。”原来,这艳香就是龙钟仁的公郎龙伯青方弟,贾端甫的高足,号叫砚香的龙伯青。从通州搬到扬州,不久死了,被毛升把他家眷骗到上海,又哄他说是送回绍兴进学堂,哪知把他拐到九江,卖在班子里唱了花旦,就改名艳香。他那生母、嫂子、姊姊的下落他也不知道。这艳香在叶大人怀里哭个不住,七姨太太拿自己手帕子替他揩着。叶勉湖道:“救你不难,只是把你弄出来算个甚么人呢?”艳香道:“那随你教我做甚么,我就做甚么,只不要教我再当堂吃板子就是了。”叶勉湖想了一想道:“这么吧,我们家乡风气常有娶小旦的,你就从此改了女妆,做我的八姨太太罢。”双铃也连忙说:“甚妙,甚好!”这艳香哪有不愿的道理,双铃就留艳香往上房。第二天午后,叫了他师傅来,叶勉湖当面吩咐了,与他二千身价,他师傅也不敢不从。这叶勉湖就办了菜,请了亨太尊商量这事,并替艳香谢他昨日的情,又请了这王太史、章中翰作陪。叶勉湖当下向他两人说明缘故,两人心中觉得奇怪,嘴里却均极力赞成说:“这真是一段风流佳话。”停了一刻开席,就是宾主四人,也还叫艳香穿着女衣出来相陪,艳香替亨太尊道了谢。王梦笙、章池客均向他安慰了两句,又替他道喜。这艳香也带笑含羞的,倒也有些闺阁态度。席间嬲着亨大人,定要他把这副委参掉方才消得这口气,不然可就要寻死了。亨太满口答应说:“总在我身上替你出气,八姨太太尽管放心,好好的服侍叶大人,明年早生贵子。”说的艳香红着脸,拿一把瓜子撒了过来,大家哈哈一笑。后来,这亨太尊到底借件事,不多几日就把这副委的差事撤去。可见,做官的人万不可任性,不拘他龟奴妈贼屁,只要他势力大些,千万得罪不得的。席间把办这事的法子商量定了。说这天必得要多请些客,唱一天戏,使大家知道,将来人家才没有话说。就拿历本拣了个初六的佳期。说叫艳香先回家住两天,到这天再拿轿子吹手接来,大家都说甚好,席散各自回家。次日,艳香也回去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,他师傅也办了酒菜,还预备了一枝玉藉替他饯行,也整顿了一个蒸豚与师傅留别。
到了初六,连抚台、藩台都请到了。此时,那梁培师早已升了刑部尚书,进了军机。现在抚台就是那广东藩台包世涵,号容斋,升的藩台姓谭,名笃号梧崦,是广东人,到任也不过一年。他小时候在香港洋行里当过细崽,懂得些外国话,后来跟了一同乡在钦差出洋当翻译,混了几年保到道台,放了一任关道,成了臬台,将放藩台就丁了忧回家。起优之后,放了这江西藩台,同包容帅本无甚么交情,因内里有点渊源,所以也成了个肺腑至交,你道甚么渊源?
这包容斋在广东藩台任上的时候,他姨太太用了一个梳头妈叫做桂姐,年纪不到二十岁,生的油头粉面,妖艳异常。那一双天足常常的不穿袜子,套在那黑油拖鞋里,掩映得白如团雪,滑似松脂。这包容斋有时侥幸捻到手里,真如那汉成帝得了赵合的双足,登时就可兴阳助兴。虽碍着姨太太不能常常享用,却也就不时领略余腥。等到这包容斋升了江西抚台,恰好这谭方伯丁降服忧回家,这桂姐就到了谭方伯府上。这位谭方伯与包容斋所好略同,也是酷慕新兴的,见了这六寸肤圆也就垂涎不置。不到几个月,竟在这桂姐的腹中下了一个国民种子。 这桂种是有丈夫的,只得援那小仓山主人讨方聪娘的故事,托人从中说项,花了三千块钱才能够新特使,故雄让畔,八风皆平。这回同到江西,谭方伯晓得他这位姨太太同抚台有这一点密切的渊源,大可就此联络到任,不多时,就叫他去拜抚台的姨太太。抚台这位姨太太,是在扬州何驹子家讨的,芳名叫文玉,最为得宠,所以把前头的几位姨太太都撇在安徽家里,到广东、到江西都是这文玉随行,真是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从来不敢违拗的。这姨太太见了桂姐,自然主仆情深,就是这包容帅也不免眷怀旧雨。有时这位桂姨太太就留在抚台衙门盘桓两三天,包容帅曾否同他重渎堕欢,那节府森严,侯门邃密,做书的却不敢托人打听。但是,这位藩台自从得他姨太太同抚台把这渊源叙过之后上去回事,包容帅没有不点头答应的,号论委缺委差,谭藩台说了从来不敢更改,就是包容帅要照应个把人,也得同这谭藩台好好的商量,有时谭藩台上去回的人,包容帅觉得不大妥当,推敲推敲,谭藩台就有不满之色,总要抚台答应了才算。本来用人是藩台的专责,这位包容帅倒也很尽那不肯侵官的道理。这谭方伯见这包容帅已在他如夫人股掌之中,就放开手段去做,真个同那《官场现形记》上所说的差的不多。
这位南昌府亨茂,他老太爷本是内务府总管,近来又升了理藩院尚书,那新建县华公滋大令名荫荣的也是一位督抚的少爷,皆是家资豪富,孝敬得这谭方伯心满意足。所以,上司属员都很脱略形迹。这天,叶公馆的客真不少,那王太史、章中翰、亨太尊、金太尊、华大令自然在坐,还有那位任天然,从万安县撤任回省,住在叶公馆一条街上也都请了。任天然因为这是旷古难逢的事体,也很愿意过来见识见识。此外的客也不胜枚举,无非是些阔官巨商。两点钟即已开戏,客人陆续到齐。
到了五点多钟,只见四个纱灯一班鼓乐,迎着一顶蓝呢四轿,玻璃窗都用红绸幔子遮着,进了大门就鞭炮不绝,一直抬到上房院子里歇下,一个丫头,一个老妈,在轿子里搀了一位当年的少爷,前天的戏子,今日的新娘艳香八姨太太出来,慢移莲步,轻踏花坛,进了堂屋。这位叶观察戴了红顶花翎,穿着蟒袍补褂,领着艳香敬了神,拜了祖宗,然后摆了两把椅子,叶观察靠着上首一把站着,下首一把是替他太太设的灵位,这艳香就端立红檀,裣衽下拜。叶观察立受了,然后艳香向着双铃叫了一声“姊姊”,拜了下去,双铃也回叫了一声“妹妹”并肩跪下回拜,一面请了抚台、藩台及各位人进来见礼。抚台、藩台本来都是欢喜艳香的,所以,都送了些添妆,不过是衣料、镜奁、脂粉、香水等类,还有一封重重的见面礼。叶勉湖连忙道谢,又叫艳香磕头谢了,大家见过,都退到厅上坐席看戏。
等到抚台、藩台落坐后,亨太尊又高兴,重新叫起局来,把这席酒闹到三更后才罢,有些生客都悄悄逃去,那全似庄、任天然皆在逃席之列。 席散之后,剩的都是几个常聚的熟人,吵着要闹新房。叶勉湖也欣然领道。这新房在七姨太太的里间,是七姨太太的意思,说这房间本来宽大,都有前后间在一边,住着诸事便当些。 大家进了新房一看,收拾的十分齐整,壁上挂着一副泥金对联,王梦笙走去看是章池客送的,写的一笔好王字,对句是:“鄂被新迎桃叶艳,寒簧应惹桂枝香。”连声赞道:“池客这副对子真好,浑融工切,尽题中妙,有弦外音。”章池客笑道:“也不见得。”王梦笙道:“我也做了一副,因为太着色相,且是四个字的不像新房对子,所以没送。”大家说请教请教,王梦笙道:“是,鱼熊兼美,龙凤同翔。”章池客道:“其实也很工切。”那叶勉湖、亨太尊于文墨上都不甚了了,也跟着谬赞两句。叶勉湖又叫老妈子搀着八姨太太,到各人面前敬了茶,大家又说还要闹闹老房,勉的不可得新忘故,撇的七姨太太寂寞了。一同走到外间,艳香也跟着出来,却同双铃坐在一张春凳上。王梦笙忽然站起来,走到这两位姨太太面前,深深一揖,这一雌一雄的姨太太都吓得站了起来,问道:“王大人甚么事体?”王梦笙道:“晓得两位姨太太音律都是高明的,小曲琵琶不敢亵渎,只求两位姨太太,一位吹,一位唱,替换着同唱一套昆曲,不知肯赏脸不肯?”说着又作了两个揖。这两位姨太太拗他不过,只得答应了,商量着同唱一套“折柳”。
先是双铃吹笛子,艳香唱了一枝“怕奏阳关曲”,回来艳香吹笛子,双铃唱了一枝“倒风心无阻”,又是双铃吹笛子,唱了一枝“慢点悬清目”,然后又是艳香吹笛子,双铃唱了一枝“和闷将闲度”。到底是双铃先进门,让他唱的生脚占点便宜。
真是歌声清脆,余音绕梁。大家见已过四鼓说未免耽误了新大好梦,赶紧走罢,大家一齐道谢上轿。这一夜,叶勉湖如何力搏玉兔,直捣黄龙,做书的生平未尝此味,无从摹拟。 到了三朝,叶勉湖又请了几个知己的吃酒,那王太史、章中翰、亨太尊、华大令都在坐,各人叫了相好的倌人,这些倌人都到上房里去请安,看见艳香个个心里带笑,看见双铃却羡他生成艳福,嫁得这么一位好大人,替他弄这么一个靓丽可人的深闺良伴。到了上席之后,玉仙嬲着亨大人到他家里请客,说:“同是一样的人,你看顺大人就替艳香吐了气,难道你就不能替我做点面子?”亨淡如也就答应邀了同席的几位,明天到玉仙那里吃酒,大家也都允了。次日傍晚,南昌府亨太尊先已穿了便服,坐了轿子、却没有用执事,只带了四个亲兵,一把红伞,两匹跟马,到那玉仙的香巢下轿进去。龟奴鸨妇接着都请了府大人的安,引着进了玉仙房里,然后派人到各处请客。
那新建县华大令,不等催请的倒就先过来,在他相好的艳云房里坐着等信。听见府大人到了,就赶紧过来伺候。亨淡如这天又请了一位发审局提调绪太尊,名叫元桢。不多时,客已到齐。
王梦笙看这房间也还雅洁,挂的一副对联是:欲从玉女窥莲井,须向仙人乞奔柯。用渔洋成句,也还自然。大家谈了半天,因为绪太尊是高邮人,亨太尊叫他黑屁股,拿他开心,他也直认不辞,等这叶观察,总不见到,催请的回来,才知是抚台请他吃酒,九点多钟才到,这席酒闹到十二点钟方散。各客告辞之后,亨太尊、华大令也跟着要走,玉仙、艳云两人定见不放,亨太尊道:“这么罢,今天夜里要拜牌,我们叫人把衣帽拿来,在这儿坐一会,就同到万寿宫,岂不甚好,省得回去睡了误事。” 华大令忙应道:“是。”于是各派家人去取衣帽,却各与相好的在房中寻乐。亨太尊的意思,只想吃两口烟坐坐就走,哪晓得这位相好的玉仙,春兴发作,借着打烟睡到亨太尊怀里偎身相就。亨太尊觉得却之不恭,就推开烟盘,春风一度,谁知力尽精疲,竟自沉沉睡去。玉仙也就关了房门,打开被窝,拥着这亨太尊同赴邯郸。
到了五更之后,家人叫鸨妇进来催了几次,华大令也从艳云房里出来。争奈这亨太尊同那玉仙化为蝴蝶乐而忘返。等到惊醒之后,已见红山将升,连忙叫玉仙开了房门。华大令也就进来说迟得很了,恐怕要误怎么办呢。亨太尊也在着急,赶紧洗面穿衣,同着华大令匆匆上轿,到了万寿宫门口,只见抚台轿子已经出来,两人下了轿,让抚台轿子过去,走进里面,藩台是在他们管家面前打听出实情来的,因为人多不好说甚么,只说:“你们怎么这样荒唐误事?回来到我那里再说罢!”说完也就上轿,其余司道鱼贯而去。亨太尊就约华大令,先到他衙门商议商议办法。两人到了府署,亨太尊道:“今儿这事可真是兄弟的错,连累公翁,何以不催催我呢?”华大令道:“卑职到大人门口敲了几回,总敲不开,现在也不必说他了,怎么样想法子弥缝?”亨太尊道:“你看藩台说话的风还好,我们还是去求藩台罢,但是,藩台是好此道的,我们要预备些礼带去才好。”华大令道:“预备多少呢?”亨太尊想了一想说道:“这件事闹起来,你我的功名都靠不住,少了怕不行,我们每人带五千去罢。”华大令道:“那么卑职赶紧回去拼凑,”亨太尊道:“不必了,叫我的账房一起打两张票子,明儿公翁再还我罢,省得往返耽搁。”一面叫账房师爷,到银号上打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,两人拿红封套装好,揣在怀里,一齐去上藩台衙门。 手本上去吩咐,请执帖的领到签押馆外间坐着。一会儿,藩台出来两人上前请了安,又请了个安谢罪,谭藩台让坐了,下来说道:“你们两位也太大意了,玩笑玩笑也要有些分寸,万寿庆贺是甚么样子?大典怎么好误呢?抚台在万寿宫派人催问了几次,我虽替两位托词,临时患病,把那大庭广众的面子搪塞过去。然而,这是通国皆知的事,我怎么遮盖得住?抚台回去,恐怕这会子,已经尽知底细,听说已吩咐一声,卑府们照办。”谭藩台想了一想道:“姑且也照这样备一份来,我替你们想法子,倘然不行,再还两位罢,事不宜迟,两位就赶紧去料理,封好了,只要叫人送到这边,不必自己再来,免得教人家说话。”这一府一县连连答应道:“是,是。”端茶送了出来。两位到了宫厅,华大令就向着亨太尊道:“这一次就由卑职那里去办,并奉还大人那里代备的一份。”亨太尊说:“这也很好,你赶紧去弄,不要误事,要紧要紧。”两人一齐出来,那华大令回到衙门,赶紧打了张一万两的银票,拿了一个信封封好了,又套在一个红封套里,面上恭敬恭敬的写了“大人安禀”四个字,叫人送到藩台衙门,说是要紧公事,要句回话,这家人亲自送去。藩台见了知道是刚才府县面回的那件公事,拆开一看果然不错,就叫拿张回片与来人销差。然后,把这一万两的银票收好,又把那先送的两张五千两的银票也收起一张来,只拿了一张进来对这位桂姨太太说了缘由,叫他把这五千两的银票亲自送与抚台,总要求他把这府县两人的功名保全,事成之后,买一对球花与你酬劳。那桂姨太太道:“我不去,那回你去我同抚台说那南贑道的缺,答应我的金钢钻戒指,到今儿还没有给我呢!”谭藩台又再三央告说:“我即刻就打电报到上海去办。”这桂姨太太方才答应,坐了轿子到了抚台衙门。他是来惯了,没有不请的。见了那文玉姨太太,文玉道:“你今儿来的这么早,做甚么?”桂姐道:“我是来做送财童子的。”文玉道:“怕是来做进宝回回的罢!”两人到了房里,桂姐密密的把这事告诉了文玉,把那五千两银票也交了,说:“这一府一县的功名可全在你身上。”文玉接过想一想,说道:“是了,包你没事,你回去罢,在这儿恐怕有些话不好讲。”桂姐道:“你答应了那是不行的,我依你先回去,让你好好的去办。”这文玉送了桂姐上轿,回到房里,叫人去看老爷在那里,丫头去了回来说在总文案汪大人那里谈公事呢。
这汪大人也是安徽人,同这包抚台最要好,从前,包抚台做江苏候补道的时候,就请他办笔墨,现在也保到知府。文玉同这汪大人也是见惯了的。心里一想,这位抚台是吃硬不吃软,若在上房里,他要不答应,有些话倒不好说,不如竟到汪大人文案馆里去。于是就叫一个丫头拿了银水烟袋跟着,走到汪大人房门口,原来这包容斋,打万寿宫回来细细的问了问家人,晓得这一府一县是在窑子里住的,又叫人去传了派办处的全太守,是包容帅最赏识的人,包容帅问他,今儿这南昌府、新建县到底怎么会误事的?这全似庄自从吉安交卸之后,虽一直当的是些阔差,却没有再署过事,心里很想摸一摸这南昌府的印把子。听见抚台问起这话,想这正是个好机会,就趁着势说道:“本来他们倚恃着大帅恩宽,闹得也太不象样了,这亨守、华令终日醉酒迷花,昨天听见就是这亨太守,在窑子里摆酒请华令,就在那儿过夜,亲兵、轿班、执事站了一街,警察局都知道这件事,要来查试查试,恐怕京里要有人说话呢。”包容帅道:“我也听见这么说,但恐传闻的不确,别的人又多半是要好同寅,不肯直说,所以,请似翁过来打听打听。既然这话是实,我自然有个道理,你且不要漏风,免得人家怪你。”又谈了两件别的公事,送了全太守,就到总文案上来,同汪大人商量做折子,参这府县,出告示禁娼。
正在谈着,听说姨太太来了,包容帅吃了一惊说:“姨太太到这里做甚么?”那姨太太已欣开门帘走了进来,对着汪文案叫了一声“汪大人”,汪文案也赶紧起身,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姨太太,说着,就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,包容斋道:“你有话不会等我到上房里去说,怎么寻到这里来?”姨太太道:“我因为这件事,不但关联着你,并且关联着我,恐怕见面迟了误了事,所以,到这里来找你说的。汪大人是我没有跟你的时候,你天天同他到我那里吃花酒,打茶围见惯了的,那有甚么要紧,我且问你我是个甚么出身?”包容帅道:“你这话真问得奇了。”那姨太太道:“我是个扬州大树巷的姑娘,难道汪大人不晓得?我再问你,你在我们堂子里嫖我的时候,你是个甚么人?”包容帅道:“你这话问的更奇。”那姨太太道:“我记得你那时候是个江苏道台,可也是个官,你那时候做官,既然在我们堂子里嫖得花天酒地,怎么今儿听说你因为府里、县里在外头玩笑,你就要查禁窑子撵姑娘,还要参人家的功名,你有嘴,难道人家没有嘴?万一你参了人家,人家也揭你从前的短处,看你拿甚么脸见人?我在扬州当婊子,倒没有甚么要紧,今儿既做了江西抚台的姨太太,被人家牵着头皮说笑咒骂,那我可不来。”包容帅道:“这些事与你甚么相干?
我也并不是专为他们玩笑,这朝贺大典他们都误了,所以才要参他的官,你不必管。”这姨太太听了登时楞着一双娇眼说道:“甚么话?你叫我不必管?我是关切你,怕人家掏你的臭屎缸,才来劝你的,你倒说我多事,哪晓得你近来做了抚台,是个封疆大吏,觉得大的了不得,我看也没有甚么稀奇,在我身上睡过的制台、抚台、尚书、翰林也不知多少,今儿既然你叫我不管,那也容易,你还让我到扬州去做我的婊子,你做你的抚台,彼此丢开手,两不相干。可怜那个时刻,你在我那里,怎么样子央告我,说甚么事体都听我的话,说了多少次,汪大人也应该听见几回,今儿你做了抚台就变了心。”说着那眼泪就直淌下来。包容帅正在没法,汪大人趁势就说道:“姨太太也不用动气,大家再从长商量。这事呢,本来怪这府县,这朝贺大典怎么好误呢,不过,刚才藩司也有信来托卑府替他们说情,他两人平日官声甚好,昨天实在是被朋友灌醉误的事,现在姨太太既如此说,卑府也替他们邀大帅的恩,恕了他们这一次,叫他们申斥一番,再记上几过,做做面子也过去了。”包容帅本是不得已才要参他们的,现在见这爱妾如此带怒,本也要想收帆,只是转不过风来,听见这位幕府如此一说,就趁势说道:“既然藩台说他们平日官声还好,你又替他们求情,就饶了他们罢。但总得叫他们来儆戒儆戒,那折子告示暂时就不启了。”说着,就叫人去传南昌府、新建县两位来见,这位姨太太才松了气,包容帅不由的说了句:“你何苦气到这个样子。” 那姨太太撅着嘴说道:“你要怄人,叫人家怎样呢?你今儿早上起的早,怕瘾还没有过足,同我进去烧两口吃罢。”说着就站起身来,包容帅也就跟着进去。 这汪大人送了抚台同姨太太就回了书房,写了个条子与藩台道:“委办之事,府主正当甚怒之下,颇难进言,经鄙人反复剖解,始获转圆,望台重新进一言,庶几里面皆到,竿头日进,已领盛情,敬请勋安!离维心照,尊贱两浑。封了个小信封,叫家人送去。这位汪大人不但受了藩台的托,收了一千银子,并且他讨的一位如夫人,就是那玉仙的姊姊叫做月仙,于是那家窑子也很关切,抚台叫他做折子,办告示,他正在两难,幸得这位文玉姨太太出来解围。汪大人急忙送了条子与藩台,就赶紧跑回中军衙门,叫他如君打发家人送信回去,使他家免得惊惶搬动,他讨这位如君,全是借的这位胡中军的手,也就借这胡中军的衙门房子住,只贴过十两银子的伙食,倒住了有大半年,食用一切都是这位胡中军供应,说是将来再算。这位胡中军,却也有个贪图,因为同这月仙也是旧交。汪大人有时公事忙不回来,他就可以叙叙旧,这也是两有裨益的事。再说,谭藩台接到南昌府的信知道事体已妥,就赶紧上院禀见。这包容帅正在姨太太的房里吃烟,见藩台来,就吩咐“请”,姨太太又劝他吃了一口,然后,到签押房,藩台已经进来打了拱,让了坐,谭藩台就说道:“亨守、华令的事大帅大约早知道了,真真岂有此理,司里查了,这种情形本来就想请大帅奏参的,不过因为这两个平日的官声甚好,而且这亨守于洋务上很明白,这通省的官讲到交涉上头还要数他,洋人也同他很好,遇到有点事体得这个人料理料理,好省多少事,实在人才难得,还要求大帅恕其小节。不知大帅可肯赏司里点面子,恕点恩。”
包容帅道:“这两个人可闹的不太象样了,我平日待人宽厚,他们竟肆无忌惮到如此,我本来想同文案上商量做折子,汪守也说听说他两人官声还好,现在你也出来替他们说话我就不为己甚,但是也得行个公事儆戒儆戒他们,免得人家议论。”谭藩台连忙答应说:“是,司里下去就赶紧上详,每人记他三大过以示惩儆。”藩台见抚台没有甚么话,也就出来。这一府一县已经传到,在大堂口站着班,藩台说你们的事总算妥了,两人忙请安叩谢,那巡捕已拿着手本来请,不知两人进去抚台吩咐些甚么话,且等他二位出来问问看罢。